章节目录 177章 阴霾

    卫大人向来不好说话,胎釉似的细润下巴骄矜地挑着,车帘子也不放下就慢条斯理地瞧着他磕头,对峙一样,晓事的都知道这是挑上理了。

    无论今日情势如何卫应素日的威严尚在,守城的把总千户面面相觑,借个胆也不敢上前生怕冒犯了天威,多事的守卫成了背着婆娘看戏的,丢人又受累。

    总这样相持着不肯退让也不成事,有个年长圆滑的千户叫众人拱了出来,掖着手上前左右赔笑满面惧意,素日神枢营的骄横跋扈之态荡然无存。

    他小心翼翼地行了礼这才道:“因近日战事吃紧,邺京城中人心惶惶,殿下唯恐乱党横行,这才传下令来叫小人们严防死守,小人们职责所在还望大人海涵。大人远途跋涉功高日月岂是我等小辈蓼虫所知愁苦,这小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跟前冒犯了大人,大人惩治也属他之幸事,可您为他大动肝火着实抬举他,小人斗胆一路伺候随扈大人返家。”

    礼数周全之下卫大人素来温和,也不再为难谁,撂了帘子车轮又轱辘转动起来,董仪渊提缰绳也不兜搭他们纵马而过,着实骄横的很;文先生历来和颜悦色,擦肩时同那千户道:“军门鞠躬尽瘁,倘或殿下晓得了必要连升三级以示天威浩荡赏赉分明,我在此先恭喜军门。”

    他慢慢悠悠走了,留下一众城门守卫唬得惶惶不可终日,几个大胆的倒是围拢过来,抻长了脖子举目四眺,“不是说大殷叛逆,以致皇帝身陷敌手,还敢这样招摇过市,回头不怕四殿下一怒之下将他卫氏满门抄斩?”

    那军门啐了一口,斥责道:“你懂个屁,越是张扬越表示他心怀坦荡,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岂是你个小子该过问的,守好了城门保住你项上人头才是要紧的,还不快滚!”

    有年轻守卫的气盛,背了人自顾自地嘟囔,“倒也是,听说这位跟阎王爷是把兄弟来的,只有他宰人的份谁敢把刀挥到他头上,怕只怕四殿下也难以查办。恶名昭著的人活得这样嚣张,天道何其不公!”

    年长的军门霎时恼了,一脚给他踹个趔趄,脑门上好鼓出一溜包来让他长见识,“娘老子的,还不勒紧你的嘴,身上几斤骨头几斤肉,回头阎王爷踅摸到你这儿全给当下酒菜。人家该还不怎么样,你家坟头上的草窝子明年就能给野鸡抱蛋!”

    众军门闻言悸栗,素日卫大人的名头不是说说好瞧的,如今青天白日头底下细细想来,竟有些后怕,不由得脊梁骨打战生出身冷汗来。

    卿妆将卫应放躺下,听了声不由得发笑,行事如此张扬合该这样的热闹,邺京城里若能怕这些,卫应素日的威名没得叫人小瞧了;再者也给人看看,纵有泼天的骂名卫氏也是不畏缩的,脏的斜的歪派卫应,是那起子宵小错打了算盘,叫人耻笑。

    目中无人的姿态在邺京城中横行也没谁敢阻拦,沿途顺畅直至府邸,府门外仍有东厂的番子守卫。崔宪臣大约上城外接冯勋去了,没交代有人进府当不当阻拦,番子们只是查问片刻,虽然惊诧但也放马车进府里去了。

    老太太在二门上等了多时,如今看前呼后拥一大拨进来,颤巍巍地拄着沉香拐匆匆忙忙地迎到跟前,等看着了卫应的脸色伤势,再也没绷住眼泪汹涌而下。

    棠姑和几个小丫头连拉带劝也不顶用,进了内院安置到榻上,老太太仍旧泣不成声,握着卫应的手掩着心口,喃喃道我的应儿;三太太和四太太进了门见了这样的光景,拿帕子掖住了鼻子也跟在后头抹眼泪。

    老的小的哭成一团,丫头婆子们霎时乱了套,三五成一伙聚着议论纷纷,心里唯恐应大爷不好了。这么着,王老郎中进门的时候被唬了一跳,悌悌然望着卿妆,这病瞧是不瞧?

    卿妆赶散了众人引着郎中往屋里进,老太太和太太们这才止住了悲声,出了落地罩候着等听卫应的病症,卿妆跟前伺候着饮茶,老太太见了忙止住问道:“你打哪接了应儿家来,路上可曾碰到什么,一五一十的说明白,也好叫我放心。”

    她只捡了些要紧的同老太太说了,仍就免不得引来场伤嗟,四太太连连叹气,“应哥儿这场祸事来的冤枉,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如今旧主下落不明,新帝尚未登基诸事不妥,哪个衙门有功夫来过问卫家的事?旧帝旧臣地的,再不景气了。”

    经历了丧子丧妇的事,四太太再不似乎从前耿直,说话总会留半拉惹人无尽的怨气;老太太听了心里不爽利张口斥了她几句,她被责怪了也不气不怕,只幽幽地提了帕子拭眼泪,大有放任自流的意味,老太太见了越发不得劲儿。

    外头一时间没人敢吭声,越发萧索,还是王老郎中出来这才见了点活气儿,如今老太太头一个关心的就是卫应的伤势,“应哥儿可怎么样了,据说都个把月了,这样时睡时醒的怎么是个好?”

    老先生叹了口气道那些皮外伤好了个差不离,但只是内腑的伤需要功夫将养,不宜挪动不宜过怒过恼,依着方子养上三五个月的,到时候好号过脉再行后续的办法。

    老太太这才些微安了心,“若是不甚要紧的,倒是能让应哥儿轻省些,这孩子苦了数个月再也遭不起罪了,若是依着方子他哪般时候能醒?”

    老先生道:“左不过这一两日的大爷也该清醒了,到时候好生同他说会儿话,再过些时日扶着出来见见日头,一日日的慢慢来总归能往好了去。只是,”他踯躅了半晌,才又道:“只是有条要紧的,我同老太太说了,老太太可不兴太过急火。”

    他这么着又叫人提心吊胆上了,老太太听不得卫应不大好的话,“你这话怎么说的,可不兴往斜岔里去,有伤就治会是怎么个要紧法儿?”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道:“早间大爷叫人行刺过,迎面骨上那一箭凶险万分,好在后头救治及时也没落下怎样的病根,可这回又叫伤在上头,旧伤重开怕震了骨头怕是不好。”

    卿妆心里一紧问怎么个不好,“往后走路打瘸还是阴雨天里犯腿疾病,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方儿,烦请老先生示下。”

    她心里纠葛成团乱麻,老郎中还可着劲儿说她不愿意听的,“大爷的伤那是比姨奶奶说的还要严重些,往后走路再是不可行的,一则腿骨会红肿难以忍受,二则长此以往大爷就会落下病根,阴雨天里犯腿疾倒还在其次,只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老太太再也没忍耐住,攥住了拐杖哆嗦着问道:“这话是何意,应哥儿往后再也走不得了么,他是首辅,要往朝堂上去的,叫人看了怎么是好?”

    老郎中起身行了礼道:“倒不是我故作搪塞,大爷的伤着实太重,如今一息尚存已是大幸事,即便战场上下来立时救治也未必见好,何况拖延了这月余?老太太也不必太过着急,且等大爷这些时日用药瞧伤口愈合的状况咱们再另行想辙,您也可以另请高明,兴许大爷的腿还有方儿也不定!”

    老太太跌坐在罗汉榻里,许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眼中尚还仅存线希望,“你只说他不能走动,那么站立呢,也是不成的么?”

    老郎中迟疑道:“最好也莫要久站,腿上用了力道不利于伤势恢复,等到三五个月后我瞧过大爷的腿,是否能走,我再给老太太回个话。”

    主心骨出了这样的纰漏,卫家的天都得塌了半边儿,老太太太太们面面相觑,哭完了眼泪流干了也于事无补,干巴巴地坐着没有方儿使用。

    老郎中安慰了几句,带着小徒弟要出府去,老太太这才缓过劲儿来叫慢,“你且等等,她如今有了应哥儿的骨肉,颠簸了这些日子,来给她瞧瞧可怎样?”

    卿妆有身子的事只跟老太太在信里提过几句,连太太们也被蒙在鼓里,屋里围着的婆子媳妇这当口也不晓得该恭喜还是闭口不言的好,越发敛气静声,俱是垂着头听着信儿。

    老先生号了脉许久后仍旧是连连摇头,“姨奶奶脉象流利,圆滑如滚珠,胎息之脉左急顺,十之五六是位小爷。”看了众人喜形于色,又叹道:“姨奶奶一路艰险,担惊受怕气血亏虚,如今得好生调养才能顺顺利利地保住小爷。”

    大喜之后又大惊,原以为着卿妆有孕的事能驱散卫府上空的阴霾,如今叫人号过了脉老太太越发不自在,只叫人送了郎中出府,自个儿歪在榻上长吁短叹,“大年节里祠堂的松枝无缘无故断了火,我就晓得今年准得出事儿,一茬茬的都不顺心,这可怎么是好?”

    也不晓得她如何个念头,起身离开之时扫了眼卿妆微隆的小腹,喃喃自语:“这个孩子终归来的不是时候,可惜了的!”

    卿妆恭恭敬敬将她送出门去,直到人不见了影她的手仍旧护在肚子上,生怕谁来将他夺了去,她千辛万苦保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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