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雁楼中,暗香袅袅。
夕夕最喜欢莲花香味儿,元羲便花重金请了东昭最有名的制香之人研制出了这种香料,气味淡雅清明,香而不腻。
*屏风里面的千工拔步上,夕夕睡得正酣甜;屏风外面,白衣少年一边品着香茗,一边听连轸描述外头的杀伐纷乱,神情淡漠而悠然,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申国为唐国所灭,唐国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夏虞联盟如今勉强能抗衡唐国。但景陵侯对虞国的反间计明显有了作用,虞国内部已经开始乱了。若是夏虞联盟溃败,唐必会攻下夏国,到时候,数年来唐楚两强并立的局面便要被打破了,成了唐国一家独大。”连轸神情忧虑,“主子当真不准备插手?”
元羲放下手中的青花瓷杯,摇头道:“放心好了,不用我插手,公孙家还有我那个好弟弟会处理好的。他们怎会允许唐国独自坐大?”
如今楚国朝政把持在公孙家手中,元羡现在虽然年纪尚小,可他从小是野心勃勃的。时至今日,元羲还能时常想起前世里他那双如狼一般的眼睛。这其实很有楚国先祖的风格。倒是他,堂堂正正的中宫嫡长子,楚国世子,前世里总是被国人奉为儒雅温厚的典范。然而乱世君主光温厚无疑是不够的。
可又有谁知道,他的温厚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公孙家势力比他的母族封家大得多,他必须以此来保护自己。除了他那个只知道修道炼丹追求长生不老的父王之外,任何一个楚国皇室都不缺少狼性。
五年前,他和舅舅封杞亦是被逼地出走楚国。谁曾想,这一走差点丢了命。其实离开楚国,于元羡来说,是彻底消灭元羲的机会,而对于元羲来说,亦是脱离掣肘发展势力的机会。只看谁更能抓得住机会。
连轸回道,“属下特地去查了公孙家和二公子最近的行踪,并没有发现什么动作……”
元羲淡淡吐出两个字:“申国。”
连轸恍然,细想一下,了然笑道:“对了,二公子最近的确宠上了一个来自原申国的美人儿,那女子似乎有点身份,是……原申国大司马的女儿。”
“等着看好戏吧。如果景陵侯的计成了,申国属地必然要出事。”元羲道,“一家独大,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况且还有天子在呢。毛羽未丰如此心急,许南垣虽然聪明,可这步棋却下得不好。”
东昭王朝兴亡浮沉数百年,至昭襄帝时期,开国天子当初分封的各诸侯国逐渐脱离帝都的掌控,占地为王,称霸一方,且时有混战,平静了几百年的九州大地开始进入纷争乱世。又历显、穆两帝,至如今,乃是昭灵帝二十八年夏。如今的帝都也并非实力全无,人说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所以景陵侯还是太心急了点。
当然,仅剩的这点实力,帝都不会傻到轻易使出来,除非真是到了鱼死破的境地。所以唐夏之战中只能装孙子。
景陵侯姓许名南垣,在唐国地位崇高,是仅次于唐王的存在。据说五年前的唐夏之战,是当时年方十五的他向唐王献出的计策,目的不过是找一个可以掠夺夏国城池和银子的理由。
那次战役之后,被俘的夏国国主不堪其辱,自尽于鸣山。其胞弟继位,在天子特使的调停下,与曹广签下了停战书,并承诺每年向唐进贡八十万两银子,连续十年。这于夏国人无疑是耻辱。但好歹是休战了,于百姓是福。
其实这件事里,最应该感到尊严扫地的应该是帝都中的天子吧。不过世人并不关心天子怎么想,毕竟是个没有任何决定权的天子。走过场的天子特使,仿佛最后一块遮羞布。
至于这场战争最开始的□□——那位“丢失的楼国公主”,也没有人再去关心。
“说起景陵侯,这几年在唐国的确做了不少事情,也难怪如此受唐王礼遇。”连轸又道,“唐国的变法推行力度已经和骁国不相上下,国中民生也渐渐回春。唐王十分信任这位景陵侯,几乎和他形影不离。不过……还有小道消息说这位景陵侯生得十分俊俏,其实是唐王的……”
元羲轻笑一声,“那些斗不过景陵侯的人,也只这点诋毁名声的伎俩了。”
他对这些花边轶事没多大兴趣,“回来时又跟人动手了?”
连轸道:“被二公子的人跟踪到了骁国境内,在原乡城外动的手。回来时属下绕了不少路,他们不会找到苍华山。”
“即便找到,也进不来。”元羲淡淡说着,顿了顿,转而又问道:“上次让你找的冰寒铁找得如何了?”
“已经有了线索,约摸下个月能有确切消息了。”连轸道。
“尽量快些吧。”元羲瞧了瞧屏风里的小人儿。
小家伙要开始习武了,正缺一把剑。冰寒铁铸出的剑质地轻薄,最适宜女孩子用。只是这种东西也算是如今大家争抢的宝贝,并不好找。
掌灯时分,元夕仍然没醒。该是时候喊她起来了,不然晚上也不用睡了。她缠着他一晚上是小,重要的是她身子弱,每日夜里都必须睡好才行。
元羲绕到屏风后,小女孩睡得脸蛋红彤彤的,一只小手放在枕头上,嫩白的五指很自然的蜷曲着,又细又软。
他捏了捏她的手,还好是温的。
“夕夕,起来吃东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给她掀开被子,套上衣裙了。
小女孩眼睛半开半合,软乎乎地靠在他怀里,打着小哈欠,由着他动作。
一身淡粉色的裙子,裙角绣着精致的刺绣莲花。脚上是“一路福星”的刺绣软缎鞋子。胸前挂着“麒麟献瑞”的宝玉,这还是当初青葙老人送给她的。
青葙谷的吃穿用度都十分精致,一点都不比外面王侯贵族的差。
收拾妥当之后,元羲才把她放下地,牵着她的手去绫花厅用膳。这些事情他都做得十分熟练,毕竟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记得她刚从冰莲榻起来那会儿,不止不会说话,连走路都不会了,仿佛倒退到了一岁,他一路抱着她,把她当成一岁孩子开始养。
鸡丝银耳、桂花鱼条、玉笋茼蒿以及金汤血燕盏,饭桌上的菜肴也是根据她的身体情况搭配而成。虽然谷中有不少伺候的人,包括手艺不错的厨师,但元羲还是为了她学了一手好厨艺,时常下厨。
她这会儿彻底清醒了,看了眼桌上的东西,小小软软的声音道:“我要藕粉丸子。中午的那个。”
元羲直接当没听到,把那盏血燕汤推到她跟前,又将一只小汤匙放到她手里,“乖,这汤要凉了。”
她轻轻抿了下唇,慢慢开始吃了。开始还有些不情愿,不过很快忘了。
因为她体质差,饮食都是严格控制的。小孩子不更事,又嘴馋,控制起来并不容易。元羲对于她某些无理的要求都采取无视的态度。她通常也会忘了这茬儿。
在吃这一项上,有一点很让元羲头疼的,是她不吃肉。这不,好好一道鸡丝银耳,很快被她挑得只剩下鸡丝。
元羲亲自动手夹了鸡丝,送到她嘴边喂给她。她不会拒绝哥哥的好意,只不过那鸡丝含在她嘴里要好一会儿,才会慢慢咽下去。偶尔还会边咽边皱眉,然后默默地把自己的小碗往旁边挪挪,放得离元羲远一些……
今日用膳比平时稍晚些,饭后外头已经天黑了。腹中积食不好,元羲还是按例带着她到外头散散步。
绫花厅外正是明绣湖,湖边依依垂柳。柳梢上一轮细眉弯月,温婉恬淡。
身形颀长的少年牵着还不到他腰际的小女孩,缓步走在月下湖边,韵致舒雅得仿佛即将入画。
只不过夕夕腿短,他走一步她要走三步,故而他走起来颇有舒雅韵致,她的步子却是有些急的,走路不稳,穿得又多,左摇右晃地像只小动物。
“夕夕,上回说到夏虞结盟,共抗唐国。这回给你讲景陵用计,虞国内乱吧。”
女孩点点头。
“世人皆知,虞王后是夏国公主,所以都认为夏虞结盟是天经地义。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虞王后在夏国时,受庶母虐待,庶兄欺凌,待遇并不好……”
元羲经常把外面的事情当故事讲给夕夕听,而且一回连着一回,讲得颇有趣味,她也乐意听。在夕夕看来,这只是故事而已。
讲完之后,夕夕好奇道:“为什么虞王后那么笨呢?景陵侯是虞国的敌人,她怎么还听景陵侯的,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生嫌隙?”
大约是故事听多了,夕夕在这方面的遣词造句都很熟练,完全不像才几岁的孩子。
元羲笑道:“景陵侯自然是通过别人的嘴告诉她的。虞王后身边的丫头,有他的人。”
小女孩明了地哦了一声,然而又轻轻叹道,“这个景陵侯,真是天下第一奸诈之人了。天下诸国,竟没有他不曾插手的。”
元羲道:“不过是身在其位罢了。他诡诈是有的,却算不上奸人。”
这时,有不少流萤在四周出没,围绕着二人飞舞着,星星点点的,梦幻一般。其中有一只最大最亮的,在夕夕眼前飞过,耀眼极了,小女孩便忽然撒开他的手,跑去捉那只萤火虫了。
“夕夕!跑慢些,小心摔着!”元羲唤了一声,回应他的,是她带笑的声音,“知道啦!”
星云明灭,月华浓淡,柳溪一泾,流萤几许。元羲负手静静立在溪边,离他不远处的小女孩儿追着萤火虫到处跑,还不时地朝他又笑又跳的。
最后跑得满头大汗回来,还双手空空。
“哥哥,你帮我抓。”她拉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求到。
元羲无奈,对着一只悠悠飞过的萤火虫敏捷地伸手一扣,捉住了。
“哥哥真厉害!真厉害!”小女孩在旁边拍手喝彩。
元羲一连捉了三只,放到她掌心中。夕夕宝贝似的合拢小手,把那发光的小东西笼在手心中。然后讶异地抬头问道:“哥哥好会抓!一抓一个准!”
“以后教你学武。这东西飞得这么慢,只要有点身手很容易抓。”少年不以为然。刚才他还不小心捏死一只,她要是知道了可能要哭鼻子。
在湖边玩耍了好一会儿,小女孩儿便累了。
元羲准备牵她回双雁楼,结果小家伙手缩到后头不给牵,仰头道:“夕夕累了,哥哥背夕夕走好不好?”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好。”
回去的一路上,仍有点点流萤。夕夕靠在他背上,一只手将那只萤火虫捂得紧紧,亮亮的眼睛望着四下飞舞的萤火虫,还没看够的模样。
“夕夕,哥哥给你抓了萤火虫,你也帮哥哥一个忙好不好?”他忽然问道。
“什么?”她凑过去,娇唇几乎贴上他的耳朵,让他那里一阵□□。
“唔,上午教你诗词的时候,有一首诗开头一句是坛边松在鹤巢空……后面是什么?哥哥忘记了。”
小女孩笑起来,“这个我记得!”然后忙不迭开始娇声朗诵:“坛边松在鹤巢空,白鹿闲行旧径中,手植红桃千树发,满山无主任春风……”
清华月色筛落下长长的影,流萤飞舞中,一路轻吟浅诵。(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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