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元夕和叶珺藏身在木梨花丛中,绫紫因为过于激动,说话声渐渐高亢,她们已经能听得非常清晰。
叶珺握了握拳,低声愤恨道:“没想到闻人池是这样的人!”
她看不到闻人池的面部表情,可元夕却能看得很清楚。闻人池的神色随着绫紫的话语越发灰白,不见血色的唇角颤抖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元夕感受得到,他其实非常痛苦。
只可惜,绫紫和叶珺一样,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又是这个模样。”女子冷笑道,“我过去总觉得你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只让我去慢慢发掘,这样深沉的性子,很好,但现在,却恨死你这个模样了。”
“那年虞国封了我做紫曦公主,不过是让我去夏国和亲。我当时还傻得跑来和你哭诉,后来才知道,原来此事是你一力促成。你让我去和亲,就算准了冯皎对我的宠爱和信任,可以助我顺利地在贡银上做手脚,顺利地嫁祸冯皎,顺利地挑起唐夏的战火。这么久远的算盘,阿池,你真是厉害。”
“你就是为了让我去和亲,才逼迫我拿掉那个孩子的。对不对?可怜我到现在,才知道个中原委。还骗我说什么,大夫诊出那孩子是个怪胎,不能要……呵呵。”绫紫苦笑了声。
叶珺的手又捏紧了,恨不能上去撕了闻人池的模样。元夕却很平静,她想,这只是绫紫一方的说法,她觉得闻人池一方,肯定还有一番说法。
然而闻人池至始至终没有出声。真是沉得住气啊……连元夕都替他急。
绫紫显然已经受够了他的沉默。她一把抓住他,厉声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想了千百个理由为你开脱,假装这些都跟你无关!可是我已经骗不下去了!你告诉我为什么?!”
闻人池一把推开了她,大步朝外走。
“站住!”绫紫大声道,“你知道夏国冯家的独门炮火吗?”
男子脚步一顿。
“当初冯皎为了逗我开心,教我怎么用那种炮火。一枚很小的东西,却可以让整座山化作飞灰。如今,我这里就有。”她左手不知何时,握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碎玉山里别的地方,我也埋了些。”
闻人池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疯了么?”
“对,我是疯了,是被你逼疯的。”绫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将发上一只紫玉簪取下来,瞬间,长发如瀑般卸下,衬得一张脸愈发美艳夺目,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一捏,紫玉簪化作齑粉。
闻人池骤然瞳孔一缩。
“这是当初你送给我的。现在我要戴上另一支了。”她将先前在手里摩挲的紫玉簪重新插了上去,那是冯皎送她的。
这个簪子长得一模一样。元夕一度怀疑,绫紫是怎么分得清楚的。
“阿池,在你继承家主之位之前,一切都好好的。可是成为家主后,一切都变了。你为了闻人家,这样狠心伤害我,利用我……就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活该是你的棋子。是吗?”绫紫将炮火捏得紧紧,仿佛下一刻就能覆灭这个闻人家。
闻人池忙道:“阿紫,我是欠了你,但闻人家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你何必造此杀孽。”
“杀孽?”绫紫笑道,“冯家上上下下也是几百条人命,现在都化作冤魂了。我还怕什么杀孽?”
闻人池声音带着悲悯,“阿紫,收手。这里也是你故去的母亲的家。”
“别以为我不知道,”绫紫讽刺道,“我根本不是闻人玥亲生的。到现在,你还要欺骗我吗?”
“阿紫……”
“够了!闻人池,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是不是,也应该还点什么给我?”女子的声音,仿佛人在濒死前的呓语。
身后阁楼中轰然燃起的火光,终于成功撕碎闻人池的沉默。
“对,你不是姑姑亲生。你是……我父亲亲生。你知道吗?阿紫。”闻人池的脸色十分悲伤,对阁楼中已经燃起的火似乎没有一丝害怕,“我们俩,是真正的兄妹。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后面的声音,元夕已经听不到了。因为阁楼失火,炮火很快就会炸起来,元夕和叶珺拼命往外跑,若是再慢一步,必定被炸得粉身碎骨。
砰的一声,撕裂了夜空的寂静。不多时,整座碎玉山都被笼罩在火光之中。
今夜碎玉山上有强风。木梨花开遍的碎玉山,瞬间浓烟肆虐。那些雪白的脆弱的花朵,根本经不起半点考验,很快都化作灰烬。
叶珺早就吓哭了,元夕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火苗很快把她们包围了,她们根本辨不清方向,也找不到出路,无处可跑。
这片富丽而精美的建筑群俱淹没在火海之中。木头在烈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无数琉璃瓦雕花梁一一坍塌,轰隆隆的仿佛能刺穿耳膜。
叶珺和元夕都被砸了好几下,两个人都已经动弹不得。
“哥哥!哥哥!你在哪儿……我要死在这儿了!”叶珺脸色青白,嘴上哭喊着。
“别吵!”元夕忽然打断她的哭声,她侧耳细听,隐隐约约中,好像听到邵温唤叶珺的声音。
她心头一喜,拖着被砸伤的腿往那个方向爬,“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叶珺也瞬间仿佛找到了生的力量,跟着她一起喊。忽然,前面的一角火墙被轰然推开,一个人影冲进了被大火包围的院子,俊秀的脸上一半都布满了黑灰,正是邵温。
叶珺看见邵温就扑到他身上哭,邵温一把将她抗到背上,大声对元夕道:“我先把她送出去!”
元夕点点头。
可就在邵温背着叶珺踏出去的刹那,那一角出口再次被火焰堵住。
炙热的火焰将她的面具都冲了下来,露出那张满是疤痕的面具啊。元夕心想,这下不会真要烧成这个模样了吧。
邵温背着叶珺一路跑到半山腰,才把她放下,转身又回去。这次的路更不好走了,火焰冲天,浓烟呛得人根本无法呼吸。好不容易快到灵虚台时,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回了同样起了火的霜冷苑,在浓烟肆虐中快速地在自己的卧房里翻找着,终于找到那幅画。他如获至宝,将画好好收在袖兜中,冲出了卧房。
元夕的位置在灵虚台,霜冷苑离灵虚台有些距离。两处相连的地方已经被大火占领了。就他去霜冷苑的这会儿功夫,已经绝了他再去灵虚台的路。
邵温急得满头大汗,却始终没找到救元夕的路。
******
元夕等了好久也没等到邵温回来。
眼瞧着火势越来越猛,进来救人的人大约也凶多吉少。
元夕趴在地上,呼吸有些困难。眼睛被熏得难受,她闭上眼,就看到了哥哥的脸。
“哥哥……”
手指划过腰间的轻泓,握住剑柄上挂着的粉色莲花剑穗,那是哥哥给她编织的。
轻泓的剑身发出嗡嗡的声音,元夕把剑从腰间抽出来,软剑立刻发出清冷而明亮的剑光,在火焰中愈发夺目。
元夕忽然眸光一亮,想到了脱身的办法。
哥哥说过,轻泓剑自寒冰取出,剑气遇水会变弱,而遇火则会变强。而凝碧诀中说,剑气若是足够强大,便能毁天灭地,再造乾坤。
她的凝碧诀才刚到第七重,远不到剑气杀敌的地步。姑且试试吧。
腿上受伤,站不起来,她便只是坐着,手中紧握着轻泓剑,然后最大限度地催动真气,朝面前挡住出路的火墙挥剑而去——
许南垣赶到时,迎面劈过来巨大的剑光,如雪亮的网,凌驾在火焰之上,在这片火海中异常刺目。
雪光当中忽然抛出来一个人,从高处落下,他飞身出去,将那人接到了怀里。
元夕猛的吐出一口鲜血,都喷在了许南垣的身上,顷刻晕了过去。
百年基业的闻人家,在一场大火中毁灭殆尽。昔日飞花如梦的碎玉山,自此成为一片废墟。闻人家主闻人池以及紫曦公主自此失了下落,大约同闻人家大部分人一样,都葬身火海了吧。
据说唐国的天昕公主因为闻人池的死而伤心多年,后抑郁而终,一生未嫁。又据说,唐王也为此伤心了一阵,不过很快又给闻人家再寻了个风水宝地重建家宅。
世间其他人,大约对这场大火便没什么印象了。毕竟闻人家再如何辉煌,它的毁灭又怎么比得上当时打得如火如荼的唐夏之战?
世上又有多少人知道,闻人家才是唐夏之战爆发的真正的起点。天道轮回,它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天下百姓大多不会把脑子浪费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上。也就是茶余饭后,喝酒小酌时的话题罢了。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又怎会去分辨。
话说回来,各国战争不息,或许每一场战争的背后都有着一个疮痍的故事,又何止闻人一族呢?如此看来,当初连轸说的那句,世间人都是在挣扎中过活,蝼蚁尚且偷生,的确十分贴切。
倒是冯皎。元夕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的,后来才知道,他的心腹手下拼死将他救了出来,然后冒充成他的模样,喝下了夏王赐下的毒酒。
几年后,已经成为大楚王后的元夕有幸见过冯皎一面,却已是人未老发先白,风烛残年的模样,哪里像传说中叱咤风云护得夏国一方安宁的大将军?(8中文网 .8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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