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元都。
夜漏声尽,高大巍峨的天极殿在夜色中屹立着,仿佛沉睡着的巨兽。
一道窈窕柔美的倩影莲步款款,循着层层的白石阶走进殿宇。淡蓝色的曳地千水裙上,绣着点点樱花,外罩一层透明的轻柔薄纱,夜风吹过,樱花瓣随着轻纱轻扬。
高阔的殿宇中空空荡荡的,巨大的盘龙柱肃然矗立着,四壁上的烛火暗淡摇曳,照出中央龙榻的轮廓。
即便在睡梦中,男子的容颜也透着刀削斧刻般的深邃,找不到一丝脆弱抑或懈怠。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双唇,线条分明的下颌骨漂亮异常,透着令人心动的性感。胸口随意盖着龙纹刺绣的玄色被褥,一只手掌放在胸口下方,骨节分明,五指匀长。
女子坐在龙榻边沿处,俯身下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放进被褥中。墨发如瀑般泻下来,衬得容颜莹亮而妩媚。
他的手,很温暖很严实,指腹有薄薄的茧子。
女子竟一时不舍得松手。
“夕夕……”他在梦中低低唤了一声,手掌忽然握住了她。
封听蓝脸色微变,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他。
“夕夕……”男子的眉峰皱紧,不知梦到了什么,似乎陷在担心和焦急之中不能自拔。
他的手指十分用力,把她抓得生疼。她咬了唇忍受着,如何都舍不得放开他。
等了整整十年,才等到他回国。又守了三年,才守到楚军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人生有几个十三年?女人又有多少个十三年可以挥霍?
可是为了他,她心甘情愿选择等待。他是如神祗一般的男人,她甘愿俯首在下,终生仰望着他。
元羲猛的惊醒,睁开眼,只见高阔的殿顶上七彩的藻井花卉。
大手微微使力,推开了她。他露出几分不悦,冷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封听蓝站起身,笼了下肩上的薄纱,“陛下,楚国的气候比不得骁国的温暖宜人,夜间寒凉,应该盖得厚些才是。”
男子的声音愈发沉冷,“天极殿何时轮到你来说话?出去。”
女子忍下心口的委屈,却忍不住眸间的盈盈泪光。
“没听见吗?”男子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
封听蓝福了福身子,缓缓退了出去。
寂冷空虚的殿宇,又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唯有闭上眼,回味梦中的情景,才能让他有些许的欢乐。
晴空潋滟下,花影重重。那个娇俏可人的身影在前面不停的奔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哥哥!”
昔日女孩儿稚嫩的唤声让他心头骤然一软,他想抱着她,抱着她好好亲一亲,可是她却不听话,不肯停下脚步。
“哥哥,来追我啊!”
她回头看他时,笑靥如花,灿若彩霞;然而他却看到,她的前方是漫天的火海,火舌肆虐,浓烟弥漫。
他不停地喊她,叫她停下,心脏紧张地几乎失去跳动!他的夕夕……他的……
他睁开眼睛,大口的呼吸着。梦中的场景那样鲜活,就像真的一样。这让他的心瞬间揪了起来。
随意披了件衣袍起身,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信。
他很少写信。元都距青葙谷天南地北,山水遥遥,中间又需经过对楚国防备有加的唐国,信息很难联络。一个不慎,便会给青葙谷带来灾难。
为了她能平平安安的,他必须忍耐。
现在国中局势渐渐稳定,唐国正忙着和夏国周旋,无暇他顾。该是可以写信的时候了。
元羲写完了正事,便想着额外给夕夕写一封。然而白纸上落下夕夕二字之后,却再不知该如何继续。
提起的笔,又放下。
笔毫尖端的墨色缓缓落下,积成厚厚的一点。
不知不觉,已经三年过去。他的夕夕,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了?
心口有无穷无尽的话语,竟不知从何处说起……
******
同一个夜晚,元夕也陷在梦魇之中。
人生之苦,宿命之苦,情爱之苦。
绫紫的命运仿佛一把刀,把满目疮痍的现实劈开来,鲜血淋漓地展现在元夕的面前。
乱世之中,人命若草芥。她被当成一颗棋子,被她所爱的人利用着。她的爱情,成为了有心之人的工具,最后刺死了那个最爱她的人。
情爱之事,身不由己。她爱上了不能爱的人,却怎么都无法爱上那个她应该去爱的人。哦,不,元夕想着,最后绫紫应该是爱上了冯皎的吧?不然,为何因为对冯皎的愧疚,就选择将自己、将闻人池甚至整个闻人家族,都一一毁灭殆尽呢?
她应该是悔不当初的,然而大错已成。
或许,绫紫不过是一个缩影。这个世界里,不知有多少人爱得不得,求而不得,在权势的博弈之战中,挣扎着在缝隙里寻求一席,战战兢兢地呼吸着每一口空气。
这便是真正的人世,绝不同于青葙谷的平静美好,它是现实而残忍的。它第一次以这样赤/裸/裸的姿态,一览无余地展露在元夕的面前,让她倍受震动。
绫紫和闻人池的最后一段对话,始终在元夕的耳边回响。
冲天的火光中,绫紫的声音幽幽的,“阿池,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闻人池的声音充满悲伤,“因为,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们不能在一起……”
兄妹,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绝对不能!
为什么,她到现在才知道这个事实呢?难怪哥哥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因为哥哥不能娶她,她不能和哥哥在一起!
“啊!”
从梦魇中惊醒,她猛的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间摆设精致而温暖的房室。千工拔步,银钩流苏,室中暖香阵阵。旁边一直守着的绿衣小丫鬟看见元夕醒了,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这是哪里?”元夕道。
那丫头笑着道:“这里是颍城。我们唐国的都城。我们公子亲自把小姐您带回来的呢!公子吩咐过了,让我们好好照顾小姐!对了!奴婢叫招云,若是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招云就是。”
她转身倒了杯茶来,递给元夕,“小姐昏迷了好些日子了,您腿上的伤已经好了,但是内伤还没好,还须得好好养着。”
这丫头叽叽喳喳的,话多的让元夕插不上嘴。
她这会儿脑子还是晕的,但颍城两个字还是很快有了些概念。
颍城……在碎玉山之西北。很好,她离楚国更近一些了。
然而下一刻,她想起梦中场景,巨大的阴翳骤然笼罩上心头,连喝水的动作都停下了。
“小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那丫头问道。
元夕抬头道:“我问你个问题,亲兄妹,可以成亲的吗?”
那丫头笑道:“亲兄妹当然不能成亲了。”
“为什么?”
招云为难道:“这个招云就不知道了。但是大家都知道的,亲兄妹绝对不可以成亲。”
元夕低低地哦了一声,然后把水杯还给了丫头。
“你刚才说,是公子把我带来的……是哪个公子?”她沉默了片刻,又问道。
招云道:“景陵侯啊。我们公子一直亲自照顾小姐呢!奴婢从未见过我们公子对什么姑娘这样上心过。”
元夕皱皱眉,正想说什么,她猛然觉察到,自己脸上的面具没了?!
“我的面具呢?”
招云诧异:“面具?奴婢没见过什么面具啊。公子把小姐送过来时,小姐就是这个模样的。小姐长得这样好看,要面具做什么呢?”
元夕急得到处找,然而身上的衣裳早就换过了,就连轻泓剑都不见了踪影!
“你是在找这个么?”
许南垣走进屋,手里拿着元夕先前带的银色面具,脸上是一惯的似笑非笑。
他今日穿了一身蓝色常服袍子,少了几分冷清,多了几分柔和,愈发雅致如玉。
元夕立刻朝他伸手:“还给我!”
许南垣作势还给她,然后在她的手即将拿到时,又猛的收了回去,耍了夕夕一回。
元夕脸都气红了,双眸恨恨地瞪着他。
小猫脾气又来了。许南垣有点想笑,然而又不想气着她。毕竟她伤还没好呢。默了默,他把面具放到她面前,“喏,给你了!我就是瞧瞧而已,看你小气的。”
元夕又质问道:“还有一个呢?”
许南垣双手一摊,“那个面具已经坏了,我瞧着那模样恶心吧啦的,就给扔了。”
“那是我的东西!你怎么能扔掉呢?”她质问道。
许南垣很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道:“那东西是谁给的?你戴着不嫌累么?这么漂亮的脸,为什么要整成那副鬼样子?莫非就是故意要把对你有想法的人吓跑?让你一辈子嫁不出去不成?这人可真够缺德的。”
元夕:“你才缺德呢。”哥哥才不缺德。
许南垣笑出声,“好,我缺德。我缺德地大半夜跑回去火海里把你救出来,又想方设法地给你找名医,还千里迢迢地把你带回唐国最繁华的颍都来医治。如果这就是你认为的缺德的话,那我认了。”
元夕安静了会儿。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跟他吵。她越骂他,他每次都笑得更开心,简直不能理解。
自从出了谷,她就遇到各种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她正在慢慢习惯。
许南垣见她沉默,便又坐在她床沿上,“怎么,在想怎么感激我么?那大可不必。你只需别总把我当坏人就好。”
元夕低声道:“你本来就是坏人。”
许南垣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然后抬起来,定睛看着她,双眸含笑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元夕一把推开他的手,“没想要感激你。本来就是我自己逃出火海的。”
许南垣心情极好的样子,并没有跟她计较,被推开的手反过去给她盖被子,瞧了瞧她有些苍白的小脸,道:“你这强行催动全身内力,是极其危险的事情。这次幸好大难不死。以后可再不能用了。你瞧瞧,我这不是去救你了么?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功夫的确不错。我很少见过你这样年纪的人却能催发出那样强大的剑气的人。好好打磨,日后必成大器。”
元夕瞥他一眼,“跟你没关系。我不用你关心。”她现在心情很不好,不想跟坏人说话。(8中文网 .8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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