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久之助当即客套而笑,目送加藤义男的身影消失在舞动的人群后,才收起刻板的笑容,暗自盘算如何尽快适应新环境,以靠近“特命全权大使”【125】的尊贵身份更近一些。毕竟,如今只要博得萨摩派加藤义男,以及另一名长洲派政要的衷心赞赏,这仕途也便能不惊不险,青云直上了。
念至此,谷口久之助终于开怀大笑。可他见加藤义男神情肃然地尾随大岛浩,往露台匆匆而去时,不禁又止住了笑声,心想如今萨摩、长洲二派虽表面协力合作,其实由于角逐战略物资、国会席位等,二者早已嫌隙横生,交锋多年,其斗争激烈程度丝毫不逊于加藤之前所谓“桂系与中央系之争”。
所以,自离别初雪骤降的赫尔辛基市之后,这一路务必愈发慎言笃行,小心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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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于月夜中的乳白色洛可可式露台,被璀璨灯火透射得仿佛涂了层淡淡的金色釉彩。相较喧嚣敞亮的会场,这里唯有夜风泠泠拂过,捎来金桂、月季等时令花卉的浓郁芳香,显得格外静雅。
“夜渡银河水,不知觅路行。乱忙寻浅处,忽觉已黎明。【126】”见室外一片寂然,大岛浩半倚著镂花铁艺护栏,不由感慨而发,“记得支那大诗人韩昌黎曾告诫国子监学生‘兀兀穷年,焚膏继晷’。【127】可惜他却忘了身心犹如弓弦,绷得久了必须要松一松,否则弦断弓折,便再也不能跟随勇士驰骋疆场,建立功勋。更错过了多少人间胜景,抱憾终生啊!”
加藤义男垂眸哂笑一声,清楚大岛浩暗讽自己劳碌无为,辛苦一场终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乃至挖苦自己永远不是其政治对手,不如今后诸事不问,卸甲归田为宜。他遂愈发镇定神色,语声轻慢:“不想大岛君既酷爱独逸文化,也对中华文学颇有研究,真不愧是曾被山县前辈赞赏有加的才俊【128】。正如《礼记》所言‘一张一弛,文武之道’【129】,所以诸事有张有弛之际,更须‘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130】,即各擅其能,各尽其责。否则何以如韩昌黎般,‘文武’兼备、修真悟‘道’?”
这时,伴著康康舞的欢快节奏,一阵洪亮的笑声与密集的碎步声自室内响起,显然会场内依旧鏖集扰扰,兴致盎然。
可大岛浩不曾为此感到愉悦,反而板起国字脸,心中破口大骂加藤义男可恶之至——一来嘲笑自己虽谙张弛之道,却浑然不晓全句及其出处,自卖自夸反而弄巧成拙;二来讥讽自己似是熟读韩愈著作,实则囫抡吞枣,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不过是中国宋朝湛堂和尚所谓的“半瓶水”罢了
【131】。他一霎揉碎了手中的古巴雪茄,颔首嗤笑:“难怪加藤君在日置前辈的指导下,成功逼迫支那‘洪宪皇帝’签署了‘二十一条’。不过我听说那老东西甚是顽固,始终不肯认同第五条款【132】。看来在‘文武’兼备、修真悟‘道’方面,我确实今后要向您多加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