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那人是何其器重自己,乃至力排众议,对资历浅薄的自己委以重任;那人与自己的关系是何其密切,甚至时常邀请自己聚会玩牌,参与他“亲密而宝贵的家庭消遣”【161】;而自己是何其赤胆忠心,甚至不惜由于“百萝奴湖事件”而被卡茜误解,导致家庭纷争……
如今终于明白,一切不过是海德里希与其妻丽娜为了种种目的,利用自己罢了。可笑自己浑然不觉,将爱情与亲情糊涂地作为代价!更可笑是,尽管分明猜中海德里希对这起事件的主张,心中却固执地残留了一线希望,期望这野心家能亲口告诉自己:不必为它担心,他会保护自己……
回想赶赴波兰前,自己在车上被狠狠训斥的话语,舒伦堡一时血气上涌,以致几欲通过话机,朝海德里希尽情发泄满腔的悲愤,更试图质问为什么即便忠心耿耿如自己,最终仅是一颗不得自主的棋子!?
“是的……所以我很想念卡茜和她的土豆泥拌饭。”舒伦堡摩挲那本英译版《诗经》,涩然应声,也不知说给自己还是给海德里希听。随即在对方的大笑中挂断电话,匆匆披了一件深灰色薄呢绒风衣。
不想当舒伦堡甫一推开房门,竟恰巧与安德鲁四目相接。面对那双冷酷得犹如冰川般的蓝眸,舒伦堡虽心中一惊,不知对方在外已偷听了多久,但立刻镇定地举臂敬礼,便径直往楼梯走去,身后传来安德鲁的奚落声:“目前盖世太保总部里里外外,皆纷纷传言亲爱的狐狸与‘他’是‘天生一对’【162】可是,这样的‘他’值得倚赖且死心塌地卖命吗?”
舒伦堡闻言并未回头,兀自往前移步:“至少过去或是现在,‘他’都是我的长官。”言讫,他已扬起一抹讥笑,暗道这句话连自己也无法信服,更何谈别人?
“回答得真漂亮!”安德鲁亦不转身,注视着手中那录了舒伦堡语音的窃听器,“据闻‘他’不仅击剑优异,狩猎也非常出色。那么他是否清楚,一条尾巴的狐狸便狡猾得难以捕获,何况是‘三尾狐狸’?”
舒伦堡霍然攥紧拳,仿佛这辛辣的言辞正中他的思绪。所幸他在情报工作中早已锻炼的面不改色,脸上不但毫无怒色反而露出孩童般调皮的笑容,步伐也愈发稳健,迅速离开了原但泽自由市政府办公楼,唯有掌心的骆驼牌香烟已被揉得粉碎。
兴许受前些日子那场大屠杀的影响,但泽自由市街道上除了普通市民抱紧已被限量供应的食物,默然行走外,四处皆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昂首迈步,来回巡视。一阵冷风拂过,数面垂挂的血色“*卐*”字旗在扬起的落叶中不停飘动,发出吱呀声响。
漫步于如此令人窒息的路面,舒伦堡却微笑地舒展双臂,仰望碧空且深吸了一口沁凉空气。
纵是户外亦是戒备重重又如何?终究好过那建筑内所弥漫的阴森而诡谲的氛围——在那里,面前永远充斥着看不见的硝烟,脚下永远流淌着洗不净的鲜血,身旁永远伴随着摆脱不了的耳目与窃听。
真不知这严峻的时局何时是尽头?是否自己与家人至死也无法享受真正的和平?舒伦堡叹息一声,
穿过那被惊得展翅高飞的鸽群,走进街边一间公用电话亭,掏出钱包深情地吻了吻自己与卡茜的黑白合影,随后利落地拨通那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