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笑道:“到底是在大城市长大的,见识就是和我们不一样,三弟妹,我们也别在安琪这儿编排别人的不是了,还是大嫂有先见之明,她早料到我们会让安琪看笑话。”
我赶紧摆手,“二嫂,你别损我呀,我并不是不赞同你们的观点。我知道安静和安宁年纪小,为人处事肯定有不足的地方,但是她们俩姐妹刚失去母亲,这时候我们更要帮助她们理解她们呀,你们说是不是?”
小三嫂道:“是是是,安琪有理!”说着打了个呵欠,看向外面,说道:“终于天亮了,这一夜真不容易啊,二嫂,安琪,咱们赶紧回去补觉吧,中午还得过来露个脸。”
二嫂接着道:“嗯,也只有几小时可以睡了,中午到晚上都有各种各样的事儿,像送饭啊做法啊烧纸钱啊等等。今天夜里也睡不成,前半夜要去火葬场,后半夜要去公墓。”
我无力地一叹,真的很繁琐呢,于是各自回房补眠去。
这一觉睡到中午都没醒,身体各处都叫嚣着疲惫,要不是我妈过来使劲推我,我还想继续睡下去。
她说:“快点儿起,要给你大伯母送饭去了。”
我想起二嫂说的话,好吧,去看看“送饭”是什么意思。
然后知道,送饭就是,披麻戴孝跟着众人去往某地,把装有几种菜肴和白酒的托盘放下,有和尚念经作法,有乐队吹着唢呐,然后把那些纸做的东西例如轿子、车子、金元宝、纸钱等等烧给逝者,最后跪下磕头,然后原路返回。
跟古装剧里演的送葬队伍有点类似,只不过没有漫天撒纸钱造成环境污染。这儿给逝者送饭也有规矩的,走过去的时候要哭着去,回来的时候不能掉眼泪。这个规矩把云勋整得够呛,他努力了好久也没哭出眼泪来,我看他这样子都要笑出来了,忙说:“好了好了,男子汉嘛,不哭没有关系的!”
回来的时候大伯家早有人端着东西等在门口,送饭回来的人经过他时,都要从盘子里拿一块糖放进嘴里。
我带着云勋照做了,然后入席吃饭。饭吃到一半时,有个孩子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接着是碎片的脆响。本以为这不算什么事,没想到几个长辈急急忙忙并异口同声地说了句:“岁岁平安”,然后抬手就使劲扇上小孩的屁股,狠狠地一顿训斥。
问了问我妈才知道,原来在酒席间打碎碗会让阴间的亲人收不到钱。所以长辈们才会这样生气。
吃完饭又是各种事儿,一直到晚上才空闲下来。
然而想到夜里要去火葬场和公墓,不禁打了个寒战。
夜色深沉,寒风阵阵,树木在夜幕中交织成墨黑摇摆的一团,摩擦出重叠的沙沙声。
我平生第一次坐灵车。
在黑暗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司机大叔像上演生死极速,把灵车开得像赶死队,可以想见,这是多么诡异的一幕!
姑妈告诉我,灵车司机也就是丧葬用品店的老板,全镇大概有一半的丧事都由他承包了,他之所以把车开这么快,是因为他还赶着去下家。
尽管车速如此之快,我们到达火葬场也是45分钟之后的事了,因为原本离镇上比较近的那间已经被拆除,剩下的那间建在郊外。
我平生第一次去火葬场。
一下车就感到一阵冷风夹杂着落叶呼啸而来,我不禁紧了紧大衣,又转过身给云勋裹紧衣服,把他搂在怀里。
在先前那间火葬场没被拆除之前,这里就是个临时的、替补的,所以设施比较简陋,只有一排砖头砌成的、没有粉饰过的屋舍和一个稍微大点儿的等待室。
屋舍也就三间,第一间是遗体美容室,中间那间是遗体瞻仰室,最边上那间便是焚尸的火炉所在的地方。
我们听到凄厉尖锐的哭喊声从第三间屋舍外传来,一群披麻戴孝的人疯狂地想要闯进去,他们又哭又嚎地拼命敲打着窗户。那种悲哀绝望的神情让我一下子侧过脸去,不忍再看。这世界上,有什么比亲眼看到自己亲人的肉体被毫不留情地推进火炉,更让人痛苦和绝望的呢?
要不是被几个已经看惯了离别画面的工作人员死死拦着,他们也许会迫不及待地砸碎窗户冲进去把亲人的身体从火炉里救出来。
安宁看到这一幕后当场昏厥了,几个姑妈马上围过去扶住她,使劲掐她人中。而安静压抑这么多天的情绪刹那间爆发,她跌跌撞撞地冲到她母亲的遗体旁,放开嗓门大哭了起来,还一个劲地对过来要将她母亲遗体送去美容室的工作人员又踢又打,死死地抱着母亲的身体不肯起来。
大伯看着这一对女儿叹了口气,蹲在一旁默默地用手背抹去不断滚落的眼泪。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哭泣出声,为逝者,也为她最亲的亲人。
因为亲属的失控,亲朋好友们和工作人员一样没办法,一直拖到四点多,众人才将虚脱了的安宁和安静扶到等待室去,然后,美容、瞻仰、火化,一系列的程序下来,昔日在人们身旁生动存在地一个人,就变成了大伯手中黑色骨灰盒中的存在。
然后一群人又马不停蹄地去公墓,据说要赶在太阳升起前,把骨灰盒放进墓里去,大概说法是赶早把大伯母带到新家。
在此之前,先放了几卷鞭炮,寓意是乔迁还是什么,我不太懂。
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们都上前鞠了鞠躬,然后坐车回来。
回到住的地方大概是凌晨不到六点的样子,我实在是熬不住了,也不等接下来也许还有什么仪式,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次又是我妈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把我使劲推醒,“安琪!快点儿起床去堂屋吃中饭,全家都坐那就等你了。”
我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揉着头发坐起,发现云勋在用我的电脑打游戏,是我最鄙视的那什么弱智的小鸟,音响也开着,嗷嗷地叫唤不时地传来,我皱皱眉,这么大声音居然没吵醒我?
只见正玩游戏的云勋摇摇头,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人生就像愤怒的小鸟,当你失败的时候,总有几只猪在笑。”
我妈斜了我一眼,说:“云勋都等你小半天了,故意开着音响也没把你叫起来,要不是这两天确实事多,我都以为你是怀孕了,嗜睡呢!”
我干笑两声,这哪跟哪,我这两天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也没以前一天的多好不好?
掀开被子起床时看了看身上的睡衣,问道:“妈,这两天我跟云勋的脏衣服都去哪了,怎么刚换下来就不见了?你帮我洗了?”
“可能吗?是安宁那丫头帮你洗了。”
“这怎么行?安宁她都这样了,我怎么好意思让她帮我洗衣服?”
“本来我也是这个意思,可你爷爷奶奶他们犟得很,说是只要安宁一天没嫁出去,这个家的衣服都得她洗。”
“天,爷爷和大伯小叔他们没分家,这个家里有这么多人,让一个女孩子每天洗这么多衣服像话吗?况且安宁她刚失去母亲,情绪还很低落呢,他们就不知道体谅体谅安宁吗?早知道乔家这么封建,没想到封建到这种程度!”
“行了,老顽固不是一两天练成的,你心里知道就好,别正面跟他起冲突。赶紧换好衣服过来吃饭,都等你呢。”
我妈走后,我并没有立即换衣服,心里还想着安宁这事儿,撑着脑袋考虑着要怎样帮助安宁比较好。偏偏她又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子,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的字典里也许没有“反抗”这一词。她的血液里缺少了自信跟自强,我要怎样让她意识到女人也是有尊严的,也是可以自主和自力更生的,并不需要完全听从或依附于别人……
我正托腮想着事情,而眼角余光扫到云勋不怀好意地在偷偷瞄我,我疑窦丛生,发现他的拇指在迅速按着手机键盘,于是我先进里屋换好素色长裙,边整理裙裾边说:“云勋啊,帮妈妈找找看那条爱马仕丝巾放哪儿了,这条长裙的颜色太单调了,用绚烂的丝巾搭配一下效果会更好。”
他很听话地帮我找丝巾去了,于是我动作十分闲逸地打开他的手机,食指在触摸屏上轻扫,翻到收件箱一看,果然,收件人清一色的全是“爸爸”,点进最上面的一条:“妈妈现在在做什么?”
云勋回的是:“斜倚窗前,蹙眉凝思,为您消得人憔悴……”
我……
这时,又一声信息提示声响了下,我打开:“是么?那为何离家两天她都没打电话回来?”
我想了想,确实离家两天了,也确实没给他打过电话。
不过……难道是我的错觉……为什么……这男人的语气这么哀怨呢……
于是我笑着回了句:“您不是正跟她冷战吗?”
他回得很迅速:“安琪?”
“乔安琪。”他摔门而去前是叫的三个字,我还记得呢。
“你!”我知道他很无语。
但我脑中浮现出他一时气结的样子……感到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