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到了本该安逸享乐的这一代,罗书记的三个儿子也没有被例外。依然遵循上辈定下来的规矩,早早地被送入了军中。所以,罗家长房的这三位公子,没有被显赫的家世养成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而是不是在政界有所建树,便是在军中担任要职。
唯一例外的就是罗绮。
罗绮的母亲是罗书记中年丧偶后娶得的第二位夫人,家世与罗家不分伯仲,是国内财团中首屈一指的芮氏财团芮老的独生女儿。而罗绮,便是罗先生和夫人唯一的女儿,她与三位哥哥同父异母。
在这个阳刚气十足的大家族里,这个政界与商界的结晶给所有人带来了难以言说的欢乐,不提芮氏是如何宠溺,就连罗上将自己,也是为这个娇气的小孙女破了例,哪里舍得往部队里送了。
我忍不住又转过身去看了眼病床上,苍白脆弱得如同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般的罗绮,从小众星拱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罗绮,从未受过任何苦痛、被当成公主抚养长大的罗绮,在我心中如同女神般完美存在的罗绮,怎么能这样躺在病床上,昏睡时也紧紧蹙着纤细的眉毛。
“你就是安琪吧?”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柔润女声在我耳边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忙转过身,罗夫人已经走近,正温和地看着我。
我以为,像罗夫人这样的家世,言语行为中理应透露着高高在上,给人仰视的感觉,便像林夫人,眼神冷漠、神情高傲,长期养尊处优受人敬畏,生出逼人的贵气让人不敢直视。
而尊贵如她,却可以对我表现出如此亲近友善的一面。
我点点头,恭敬地回答:“是的,伯母。”
尽管牵挂着女儿,担忧着女儿的伤势,她仍然显得从容不迫,对我微微一笑后才走进病房。
罗先生落后半步,威严的眸光投向宇文慕,“说说绮儿的具体情况吧。”
宇文慕答了个“是”字,便如实地告诉罗先生罗绮的身体状况,对她的伤势无一隐瞒。
罗先生听到“宫体受损,可能导致今后不能再孕”后,半响不语,良久,拍了拍宇文慕的肩膀,又对我微微颔首,然后缓步走进病房-
罗绮醒时是在午后,阳光温暖地透过窗户照进来,穿过窗边高大的梧桐树,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站在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罗夫人把罗绮搂进怀里,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罗先生那威严的身影在见到女儿醒后,蓦地变得温情,轻捏着罗绮的脸蛋,逗着她,似乎说道:“宝贝终于醒啦?”
罗绮点点头,笑容很娇俏,她用脸蛋轻蹭着父亲的手掌,嘟囔着小嘴对着母亲撒娇。
我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不自觉地要避开,却听到罗绮提到我的名字:“你们见到安琪了吗?她没事吧?”
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任由愧疚和感动填满了我的整颗心。
罗家的管家走了出来,不卑不亢地对我说:“您是安琪小姐吧?我们四小姐想见你,请随我进来。”
我“嗯”了声,擦干眼泪跟着管家走了进去,恰好听到罗夫人正用一种不赞同的语气说道:“你这孩子,当初是拗不过你才让你一个人在Z市,现在出了这事,你让爸妈怎么放心再留你在这儿?随我们回去,让妈妈好好照顾你。”
罗先生也说道:“绮儿,不要再任性了,爷爷听闻你出事后,急得背过气去,恨不得立刻赶过来看你,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这会儿等在家里不知道有多焦急。你听话,跟我们回去。”
罗绮低着头沉默不语,眼光瞥到我,眸光突然亮了起来:“安琪,你来了!你快告诉我爸妈,我明天就要结婚了,哪能跟他们回去呀!”
我听了心中一滞,罗氏夫妇叹了口气,都起身站起,罗夫人对我说:“安琪,你帮我们劝劝她,”然后转向罗先生,“我们先出去吧。”
病房里又回归安静,罗绮方才做给父母看的飞扬笑靥也消逝了,脸色重回苍白病态,似乎忍着巨大的疼痛。
我坐在她身边,悲伤得不能言语。
她看我一眼,扯了扯嘴角,给我一个笑,“安琪,你是没事的吧?”
我再次泪如雨下,又点头又摇头,说:“我没事,罗绮,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笑,“傻瓜,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愿意这样做。从我们相识起,你便如同我亲妹妹一般,我见不得你受伤,受委屈,但凡我能帮你的,我一定冲在前面。”
她像是回忆起什么,说:“只有那次,我害你从山上滚下来,真的,虽然你一点都不介意,但是这件事在我心里横亘了许久,我一次次地责怪自己,幸好你只是受了皮外伤,也只是昏迷了一小会就醒了,但是我还是介怀,我不能原谅自己,这次救了你,反而令我打开了心结,不再对你有愧疚了。”
我的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罗绮的被子已湿了一片,她怎么这样傻,把一件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地事情记挂在心这么久,那只是我们之间的玩闹,追根到底还是因为我自己不小心,而且我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害,她怎么能都怪在自己身上呢?
我对她摇头,却说不出来话。
她垂下眼睫,惨然一笑,“我的孩子没有了吧?”
我哽咽住,不能够回答。
她再一笑,说,“也是,他再怎么坚强也抵不过那样巨大的冲击。”
我看着她的笑容心如刀割,在这样的境况下,她还能笑得出来。
罗绮,你无需这样勉强自己,我知道你坚强,你从不示弱,可是……
她说:“安琪,你也别自责,今天如果不是我,便是你出事,我的孩子换了你的孩子,我也很欣慰,你哭什么呢,这个孩子没了,我还会有其他的孩子,我明天就要嫁给宇文慕了,我会给他生好几个孩子……”
我听着心里止不住的难受,罗绮,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而说这些话,我知道你有多爱这个孩子,你怎么可以故作轻松地说失去他你还可以拥有其他孩子!
罗绮有些自嘲地说道:“宇文慕再怎么说也是有自尊的男人,他说不介意,但又怎会不介意,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做到对着自己妻子生下别人的孩子不介意?”她转而对我笑道:“安琪,我和他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他会很爱很爱他……”
其他孩子……
罗绮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可能会有其他孩子了,我的眼泪再次汹涌地流出。
她见我许久不说话,脸色忽变,先是试探地问:“是不是我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了?”
我从没对她撒过谎,但是又不愿意对她说出这个残忍的事实,只是掉眼泪。
她突然抓紧我的手,力气很大,使得我的手上立即出现红印。
出事的时候她将我猛地推开,我重重地跌倒在绿化带的围砖上,手臂被磕了道深深的口子。此时被她的力道牵动到伤口,阵阵地疼,但我不忍心移开她的手,我身体的痛又怎么及得上她的身心交瘁的十分之一?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再次问了“是不是?”
我还是哽咽着不能说话,她无力地放开我的手,慢慢地躺了下去,拉起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
我听到她压抑着的微弱的抽泣声,心里阵阵疼痛。她在这个时候,连哭泣都躲在被子里,不让别人看到。
就像只受伤的小兽,总在无人的时候凄凉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默默地坐在她的身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
许久,她慢慢移开被子,定定地看着我,那双蕴藏新月光辉的眼睛,如今红肿不堪,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泪痕,仿佛刚刚哭泣的不是她。
我被她看得心里抽痛,心酸难忍,再次低声说着对不起。
她一笑,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再将我们的手一齐叠放在我的肚子上,轻声说道:“安琪,不要再哭泣了,对宝宝不好。以后,我会对他视如己出,我会和你一样疼他,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跟他多讲讲我的事,让他知道他的干妈是多么的勇敢,安琪,我不后悔自己救了你和这个孩子,就当那是个意外,我们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好吗?”
我知道,她这样说既是安慰我,又是明确表达自己不再想听到这些伤心事。
我点点头,坚定地说:“以后这个孩子就是你的,他承载着两个生命,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照顾他,让他平平安安地降临人世。”
罗绮也轻轻“嗯”了声,便把头转向窗外,“安琪,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摇头,去握她的手:“让我陪你好吗?我不要离开你。”
她微微一笑,“我又不是去哪里,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