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小小人儿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义正言辞地对她爸爸说:男女授受不亲!而因为我不在,家里又没有女佣,所以放下身段准备亲自帮女儿洗澡的男人,听了这话生生定了脚步,手足无措,只好站在门外任凭女儿大闹天空一般的洗澡……
想着想着竟破涕为笑,对任何事都是游刃有余的方舒冕,也会有这样一天。
我擦干眼泪,小声道:“对不起,错怪你了。”想了想又有些懊悔,“要是我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轻叹一声,“所以说安琪,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想早点回去呢,可是爷爷让我带着云勋在这儿多玩两天,大伯也希望我留下陪陪两个妹妹,所以……”
“我明白。”片刻又道:“云娉你别担心,我从嘉盛庄园调了两个阿姨过来照顾云娉。”
我“嗯”了一声。之后我们都不再说话,静静地聆听此时难得的安谧。
时间长久得在我想道“晚安”的时候,他的声音又传来:“安琪,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
“嗯?”我惊讶于矜贵优越如方舒冕,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在你离家的这两天里,一向自诩有条不紊的我竟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他有些自嘲地笑笑,说:“我总是贪心,看着你忙碌的身影沉着声音说这不是我要的,殊不知,当真遂了我的愿,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不知足。”
我想起那天因为沈尧母亲送的翡翠镯子而引发的争吵:
“只想到孩子们吗?”
“对不起,忘了给你熨衣服,我现在就去……”
“安琪!你知道这些不是我要的。”
“那请问你要的是什么?”
回忆使得我心下一滞,无意识地将脚边的小草在指间绕来绕去,却又想起我和他第一次的争吵。莫名烦躁的我因为他嘲弄的口吻而冰冷了态度,却没有发现他紧绷的声音中是难以觉察的慌乱。
“是吗?那这样呢?只是你在扮演妻子的角色,尽妻子的义务?”
“方舒冕,你还想要求什么?”
“我还想要求什么?我想让沈尧再次消失,让你身心都只属于我一人。”
“你敢!你最好祈求他过得好得不能再好,从今天开始,他要是出现一点意外,我全把它归咎到你身上。”
手指间缠绕着的小草越收越紧,最后突然一松,原来已被我连根拔起。原来,沾了露水的土壤是这样的松弛,轻轻一用力,小草就被连根拔起。
而我的心也蓦地一松,像是被连根祛除了多年的禁锢。于是明白,心这块土壤,因为水的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中摒弃了守护多年的小草,只愿和水相偎相依。
曾以为小草生命力顽强,却是因为土壤固执的不离不弃。有一天,土壤终于被水浸得松懈了,甘愿沉溺在这一方清凉温润中,而不再给小草提供营养,于是无以依附的小草便随风而去。
嘶,我倒吸一口气,摸了摸手臂上新起的小颗粒,天,我竟然看着这根被我不小心拔起的小草,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这么文艺的东西!
什么土壤,什么小草,什么润物细无声,什么东西……
“安琪?”耳边清冽的男声带上些许疑问。
我一惊,想起自己还正在通话中,忙扔了小草,“抱歉啊,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顿了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在这两天里,我经历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给云娉做早餐,因为从未下过厨所以耽误了时间,第一次对幼师道歉,第一次上班迟到,第一次在下属的眼中看到‘惊讶’二字,第一次提早下班因为要接云娉,第一次洗衣熨衣,第一次做晚饭,第一次给云娉读童话故事,第一次被人以稀奇古怪的问题问住……”
我听了呵呵地笑,想着从来都是忙于工作的他,第一次接手家务和照顾小孩时那种忙乱而略显无措的情景。
他说:“我第一次明白,原来自己也有难以驾驭的事情。也第一次体会到你的辛劳。并不是没有说出口,就代表真的轻松自如了。我第一次意识到,身为丈夫的我是多么不称职,工作怎么能成为全部,我应当为你分担一切。”
我忽然就被感动了,刚收住不久的眼泪又哗哗的流了下来,但脸上的笑容还傻傻的保持着。
他说:“我第一次代替你和云娉在灯下做幼儿园作品时,发现那些缤纷的彩纸竟比满是数据的报表,或是白纸黑字的合约更让我全力以赴。云娉眼中的不满比任何一个客户的挑剔更让我认真对待。云娉拍着小手两眼弯弯的样子比签了再大的单子更让我满心欢喜。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父亲的我,同样是那么的不称职。我从未参与到孩子们的世界里,觉得有失身份。我以为给他们物质和宠爱就可以了,一切都放任,却不料偶尔一次的互动竟让我如此开怀。这两天和云娉的相处,让我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像个父亲,比任何时候都让我有骄傲和满足的感觉。”
我哭得更凶了,心想,这人今天怎么这样感性了呢?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动。
他声音乱了一下,“安琪,怎么了?”
我抽抽搭搭地说:“我第一次听你这样感性地和我说话,认识你以来,一直认为你总是置身之外,从来都是理性地分析,娓娓道来,仿佛任何事物对你都没有什么影响力。曾看过这么句话,完美无瑕的花一定是假的,只有带瑕疵的花才是真的。第一次觉得你不再是偶像般的存在,第一次觉得你这样真实,第一次觉得自己离你更近了。”
他沉默了一下,声音里带上笑意:“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之间有这么多第一次。”
然后我们一齐笑了起来,今晚就像“第一次”专场秀,我们各自让“第一次”登场。
又笑谈了一会儿,他问起我这两天的生活,我于是一一道来,讲老家的风俗习惯,讲这儿的人情世故,讲一切我看到的听到的和经历的,他一开始认真听着,并随意地附和两句,后来我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忽然打断我,问:“你是告诉我,这两天你都在熬夜?”
他的声音隔着电话也听得出压制着的冰冷怒意,我一惊,怎么翻脸翻得这么快,前一刻还温温柔柔地呢一下子又变得盛气凌人了!当真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又没做错什么!于是硬着声音说:“是呀,怎么了?”
他说:“乔安琪!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气我?”
再度降了一个冰点的声音冻得我一哆嗦,我竟然没出息地嚅嗫又结巴起来:“我……我怎么了?这里……这里的风俗……就这样的呀,我也想……也想按时休息的呀,不就是熬了两天夜吗?你……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你……”他忽然没了脾气,像是重重的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又无奈,语气又柔和下来,说:“以后记得要早点休息,我不在你身边时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
我原本是既生气又莫名地心生怯意,而听了他这番话,心情一下子变得欣悦起来,又为了掩饰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低着头拨弄小草,轻轻地“嗯”了声。
好像……跟这世上任何一对夫妻一样,偶尔的一次分开,丈夫殷切地叮嘱不在身边的妻子要好好照顾自己,免得他担心。
难道我们真的……
恍惚间我想起那天他摔门而去的背影,只不过两天功夫,他竟不记得了吗?对话间一切如常,似乎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争吵一样。
“那天……”我们同时开口,又陷入相同的沉默。
原来,并不是忘却,只是刻意地不去提及。
我咬了咬下唇,说:“舒冕,那天的事……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的。”
“是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对不起。”他用歉疚的语气把“对不起”三个字说得那样自然而然。
我刷地掀起眼帘,不可置信地盯着夜空中的某一处直到失焦,方舒冕对我道歉?
“呃……那个,没关系,毕竟是我不好在先。”我良久才回应了一句。
“安琪,我能向你要个保证吗?”
“什么?”
“永远不要再对我说那两个字。”
“……好。”
承诺的尾音融化进空气里,他轻笑了声,声音里带上淡淡的自嘲:“我遣了唐秘书作台阶,却不然放低姿态也没等到你的求和电话,想来,是我太自负了。”